Ⅰ 繆鉞的治學瑣言
觸眼峰巒亂稠疊,回頭脈絡盡分明——繆鉞治學瑣言
我一生中讀書治學,從事於教育與科研工作,迄今年已遲暮,碌碌無成,撫躬自思,殊覺愧赧。常有中、青年學人問我在治學方面有何心得。我說:心得還不敢說,在數十年的實踐過程中,多少還有一點經驗。拉雜寫出,名曰瑣言。
首先,一個人要想做學問,先練基本功是必要的。對於一個想研治文史的人來說,基本功就是關於文字、聲韻、訓詁、校勘、目錄學的基本知識。
我原籍是江蘇溧陽而生長於北方,家居保定。我五、六歲時開始認字,七、八歲時,從外祖父鄒蘅衫公讀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要求背誦。當時我對於書中的意義並不理解,但是詞句是背熟了的。這是我養成背書習慣的開始,對我後來很有影響。自從九歲插班入小學一直到十八歲中學畢業,這十年中,是我治學練基本功、打基礎的時期。
我家中藏書頗多,又得到我父親與學校教師的辛勤教誨,所以我從小時起就養成閱讀古書的興趣與能力。我從幼小時識字以後,就讀文言書,學寫文言文,很自然地逐漸熟練掌握古代漢語。我在小學、中學肄業時,校課清簡,寒暑假長,我充分利用這許多空閑時間,廣泛閱讀古書,包括經、史、子、集各方面,其中有少數是全讀、細讀的,而大多數則是選讀或略加翻檢。我在受教與自學過程中,逐漸懂得了一點治學方法。我父親說,目錄學是治學的門徑,教我先看《書目答問》,然後再看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。所以這兩部書常置案頭,以供翻檢。在一個暑假中,我曾按照《書目答問》的體例,將家中藏書編了一本書目,我父親還寫了一篇序。我時常翻閱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,了解許多古書作者的身世,書的版本、內容、體例及其長短得失。我父親又說,讀古書必須懂訓詁、校勘,高郵王念孫、王引之父子在這方面造詣最精。所以我讀經書如《詩經》、《左傳》時,常檢讀《經義述聞》。王氏運用以聲音通訓詁的方法,對於古書中僻奧難解的詞句(其中有些是自漢朝以來的注家都沒有說清楚的),均能旁征曲喻,求得其本義確解。其見解之精闢,真能益人神智。段氏《說文解字注》,也是我經常檢閱的。讀段、王諸家之書,對於文字、訓詁,理解古書,雖然受益很大,但思想不免拘於字義章句之間,後來讀了章學誠的《文史通義》,我才懂得又有所謂辨章學術、考鏡源流之學,使我的思想豁然開朗。
我愛好古典文學出於天性,曾選讀《莊子》、《楚辭》、《史記》、《昭明文選》、陶淵明、杜甫、李商隱、黃庭堅、吳偉業諸家詩集以及各種重要的文章、詩、詞選本,如姚鼐《古文辭類纂》、王士禛《古詩選》、姚鼐《今體詩鈔》、沈德潛《唐詩別裁》、張惠言《詞選》等等。雖不盡解,卻很愛讀,名篇佳什,經常背誦。又練習寫作古文、駢文、詩、詞等,通過實踐,更能了解古人創作的甘苦、藝術手法以及其作品中所蘊含的深意微旨。對於史書,《資治通鑒》是我最愛讀而且熟讀的。(當我十二、三歲肄業於高小時,國文教師張卓園先生經常指導我讀課外書籍,他特別指出《資治通鑒》的重要,要我讀時以朱筆斷句,並且在小本中記下疑難與心得。)各種筆記、詩話、小說、戲曲等,我也極喜瀏覽,不但增廣知識,且可以在研讀經史之後,娛情遣興,以資調劑。《聊齋志異》、《紅樓夢》、《西廂記》、《桃花扇》等,我都看過,對於《聊齋志異》,尤其讀得熟。
以上是我在十八歲中學畢業之前十年中閱讀古書的情況。這些收獲雖然還很微薄,但是給我此後治學打下了一點基礎,也培養了熟練地讀文言古書的能力。我能夠相當快地閱讀古書,對於書中辭句,可以直接理解,並不需要在腦中將它們譯為現代語言。我父親思想開明,他本著開卷有益的想法,讓我隨意讀家中藏書,未做過任何限制,只是經常指導我練基本功。學校的教師也鼓勵我課外多讀書。我這時期,在文字、訓詁、目錄學諸方面雖然得到一點知識,但讀書很雜,隨興所至,無所謂主攻方向,更談不到有什麼心得,也沒有想專門研治什麼。
我中學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,受教於當時的碩學通人,開拓眼界,啟發思想,茅塞頓開,獲益甚大。後來因為我父親逝世,家中經濟困難,我遂輟學教書,贍養家人。在數十年的教書生活中,遊走四方,得到良師益友的教誨切磋,教學相長,繼續努力。
我的專業是文學與歷史。解放前,我在河南大學、浙江大學、華西大學等校教書共十餘年,都是在中文系(只有在臨解放前的兩三年中,兼任川大歷史系的課),講授詩選、詞選、六朝文、杜詩、中國文學史等課程。解放後的三十餘年中,我一直在四川大學歷史系任教,講授中國古代史(秦漢魏晉南北朝部分)、中國文學史、魏晉南北朝史專題、史學名著選讀等課,並講授關於古典詩詞的專題。我經常是結合教學從事科研,進行撰著。
我從小讀書,就對於文學與歷史都很感興趣。後來讀書多了,更認識到,文史結合是中國文化的優良傳統,古代許多著名學者往往如此,如司馬遷、班固、范曄、沈約、歐陽修、元好問等皆是。這種傳統一直保存下來。研究古代某一作家的作品與生平,必須熟習當時的歷史背景才能深入,此即所謂知人論世;而研究歷史,如能聯系文學作品,探索當時人的心聲,則對於問題往往能有深刻而新穎的看法。我在教學與科研過程中,常是用文史結合的方法,觸類旁通,互相印證,涉獵既廣,探索漸深。我的專著與論文,多是在這種情況下撰寫出來的。
熟讀深思是我行之有效的一點經驗。重要的書,必須熟讀、精讀,最好能背誦(背誦其中精要部分),只靠泛泛瀏覽是不夠的。司馬光說:書不可不成誦,或在馬上,或在中夜不寢時,詠其文,思其義,所得多矣。(呂祖謙《呂氏家塾讀書記》)蘇軾也說:舊書不厭百回讀,熟讀深思子自知。(紀評《蘇文忠公詩集》卷六《送安敦秀才失解西歸》)朱熹也說:讀書之法,在循序而漸進,熟讀而精思,先須熟讀,使其言皆若出於吾之口,繼以精思,使其意皆若出於吾之心。又說:讀書須是成誦方精熟。(丘濬《朱子學的》朱子論讀書法條)這些都是古人治學的經驗之談,書一定要精讀熟讀。
我從幼小時起就養成背書的習慣。上文已提到,七、八歲時,外祖父教我讀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,就要求背誦。讀高小時,國文教師講授古人文章,要求背誦,每星期背一篇。我自己讀書時,對於重要篇章,常是熟讀成誦,至於精美的文章或詩詞,更是喜歡反復朗誦,如同唱歌一樣,牢記在心(我十六、七歲時,能背誦《離騷》全文)。習慣久了,成為自然,記憶力亦愈用愈強,感覺背書非但不是苦事,而且是一種樂趣。讀書能夠背誦,確是受用無窮。原先不甚理解的,也漸漸能理解了;原先自以為已經理解的,再通過背誦,更能深入體會作者的用心而求得其精意微旨。瀏覽過的書,雖然也有印象,但總是不牢固,容易遺忘,要用時它也不來,而熟讀成誦的書,則變為自己的東西,召之即來,運用自如,在思考問題時,也容易聯想,左右逢源。
熟讀還必須與深思結合起來。讀書不僅是要多獲知識,而且應深入思索,發現疑難,加以解決,此即所謂讀書得間,也就是所謂有心得。朱熹在這方面有精闢的論述,他說:讀書始讀未知有疑,其次則漸漸有疑,中則節節是疑;過了這一番後,疑漸漸解,以至融會貫通,都無所疑,方始是學。又說:學者讀書,須是於無味處當致思焉。至於群疑並興,寢食俱廢,乃能驟進。(《宋元學案》卷四十八晦翁學案)
讀書發現疑難問題之後,最初往往感到迷悶,未必即能解決。這就需要利用已有的知識,以比勘、聯想的方法,尋找線索,深入追蹤,再多看資料,多方論證。自己最初的假設可能是對的,也可能是錯的,也可能是部分對部分錯的。這樣,如剝蕉葉,如解連環,一層一層的深入下去,常能發前人之所未發,獲得可靠的創見。這種探索是很費力的,解決一個問題,往往需要相當長的時間,但一旦獲得解決,也是很大的快樂。古人治學,在這方面也有不少經驗之談。汪中說:記誦之學,無過人者,獨於空曲交會之際以求其不可知之事,心目所及,舉無疑滯,鉤深致隱,思若有神。(劉咸炘輯《汪容甫遺文·與達官書》)惲敬也說:夫古人之事往矣,其流傳記載,百不得一,在讀書者委蛇以入之,綜前後異同以處之,蓋未有無間隙可尋討者。(《大雲山房文稿二集》卷二《陶靖節集書後》)他們所說的要於空曲交會之際以求其不可知之事,要委蛇以入之,綜前後異同以處之,也就是閻若璩所謂:古人之事,應無不可考者,縱無正文,亦隱在書縫中,要須細心人一搜出耳。(《潛邱札記》卷二)這就要求學者既有廣博的知識,又有豐富的聯想,觀察銳敏,思路靈活。
治學者如果只知道深入探索,還是不夠的,同時,又要求能站得高,看得遠,從大處著眼。黃庭堅說,陳師道讀書如禹之治水,知天下之脈絡。(《後山詩注》卷首王雲題記)所謂知天下之脈絡,就是要求有遠見通識。司馬遷說自己寫《史記》要通古今之變,也就是這個意思。我常對所培養的魏晉南北朝史專業研究生說:你們研究的專業雖然是魏晉南北朝史,但是你們如果局限於這個范圍之內,魏晉南北朝時期中的許多問題,你們還是難以探索深透,必須上溯先秦、兩漢,下貫唐宋,才能看得更深、更遠、更透徹。
古人治學的良好經驗與方法,可以給我們許多啟示,但是還必須通過自己的長期實踐,才能體會到其中甘苦,如魚飲水,冷暖自知。我曾經寫過一首《夜讀》詩,自述讀書治學之經驗。
少時佇興親書卷,如向深山踽踽行。觸眼峰巒亂稠疊,回頭脈絡盡分明。
九原隨會猶能作,並世揚雲敢互輕?後世視今今視昔,夜燈下筆悟平生。
解放後,我學習了馬克思主義,知道只有運用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,才能對許多學術問題做出更為科學的論斷。不過,真正掌握馬克思主義的理論,結合豐富的資料,實事求是、恰如其分的分析問題,還是很不容易的。我在這方面學習的還很不夠,應當繼續努力。